喪事在中國人的傳統里有著特貸款別的意義。壽衣壽材、金銀鋪蓋、火化安葬,雖然現代殯葬已經簡化了很多,但也無一不細緻入微。
  社會上如此,隨身碟在監獄中,那些身陷囹圄的罪犯去世,又是誰為他們送上最後一程?
  老孟
  其人
  老孟名叫孟柏樹,人如其名,質朴堅韌。叫“老孟”其實並不公平,今年他才39歲。但是那花白的頭髮,系統家具持重的神態,嚴謹的話語,卻讓他顯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老練。孟柏樹說,乾這個工作,人還是顯老一點好。
 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,在監獄里有找房子罪犯因病去世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。
  延慶監獄是專門關押老病殘和精神病罪犯的特殊監獄,耄耋之年和患有各種疾病的罪犯辦公室出租占到80%,相當一部分罪犯還患有較為嚴重的心腦血管疾病。較之其他監獄,因病死亡的幾率更大。
  孟柏樹是地地道道的延慶人,在農村長大。村裡哪家辦喪事都很隆重,要讓親人體面地上路。為了監獄里的罪犯也能“體面”,老孟一趟趟跑殯儀館、查驗屍體,從抬屍到穿壽衣,甚至給屍體按摩,幹了不知多少人們想不到和乾不了的事情。
  “這活兒,誰給您安排的?”記者問。老孟樂了:“跟您說實話吧,沒人安排。”
  孟柏樹說,2005年左右,處理罪犯善後的工作交由他們生活衛生科負責,並沒有明確分工。當時科里一共5個人,一個科長,他是副科長,還有個馬上就要退休的老同志,外加兩個女幹警。環顧左右,“就我年輕,算是最‘合適’的。”
  沒用別人指派,厚道的孟柏樹“當仁不讓”地攬過了這攤活兒,一干就是8年。
  8年中,孟柏樹共處理案例幾十起,總用時565天,平均每起用時13天,最長的一次用時123天;調查走訪相關單位或個人千餘次,行程20餘萬公里;與相關當事人通電話2000餘次。
  孟柏樹是個有心人,幹了這個工作之後,他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。十幾本日記,詳細記錄了每一起罪犯死亡事件的處置過程。
  2005年2月8日 星期二 除夕
  今天是大年三十,值班,罪犯陳玉明因病在監獄醫院去世。
  ——老孟日記
  “丁零零……”一陣電話鈴響起,老孟一看,是值班室。“罪犯陳玉明剛剛去世了,你們趕緊來處理……”
  趕在這個時候可真不好,大年三十兒的一大早。在中國人的傳統中,哪怕多熬過一天,也算多活了一歲。陳玉明走得急,老孟心裡也有點彆扭。“咱得抓點緊,天黑之前一定把人送走,爭取晚上還能過個安穩年。”老孟跟同事商量著。
  “說實話,當時真有點蒙了,不知道該怎麼辦。”這是老孟第一次處理罪犯死亡善後,再加上年三十辦喪事,足夠他記一輩子。
  也巧了,和老孟一起值班的同事小袁正好是之前一直負責罪犯善後工作的,輕車熟路。倆人傳幫帶,老孟就在一邊學習,拿個本子仔細記錄。
  罪犯在獄中死亡,第一時間要做的就是儘快告知家屬、通知檢察院介入監督、向相關領導彙報。可沒想到,一通電話打過去卻碰了釘子。
  “家屬聽說之後,明確表示不管。”老孟還記得,陳玉明的弟弟轉述父親的話:“監獄想怎麼辦就怎麼辦,拉出去喂狗都行……”
  經過了一番勸說,陳玉明的弟弟才勉強留了活話兒,等到正月十五之後再說吧。
  家屬不管,可該走的程序一點不能怠慢。市局醫療鑒定組和檢察院一起進行了屍體體表檢查,查看有無外傷等可疑情況,再結合此前的醫療記錄等,當場給死亡原因定了性。
  這是老孟第一次看到死人。“像睡著了一樣,一點血色也沒有,皮膚很白。”畢竟上過4年警校,老孟倒也沒覺得太害怕。
  屍檢之後,約了殯儀館的車,把遺體送走。老孟和同事,再加上殯儀館來的司機和裝卸工,一共四個人抬屍體。
  看屍檢、抬死人,老孟這個年過得真夠“吉利”的,可他當時卻沒想太多。“這就是個活兒嘛。既然在這個崗位上,就不能推卸。”
  不過,讓老孟耿耿於懷的倒是陳家人的態度。“我就不理解,自己家人死了,為什麼不管?”老孟想不明白,但他隱約感到,自己接過的這攤工作絕非易事。
  過了十天,老孟和同事又聯繫陳玉明的弟弟,雙方約定在居委會見面。
  陳玉明的弟弟說,哥哥生前給他們家,特別是給老父親造成了極大的傷害,全家沒一個人待見他。父親根本都不認有這麼個兒子,堅決不讓管他的後事。
  讓直系親屬瞭解罪犯在獄中的生活、治療、搶救情況以及死亡原因是監獄的職責。一般情況下,罪犯在獄內正常死亡,家屬對死亡原因沒有疑義,與監獄簽署死亡處理協議,治喪工作才能順利進行。幹警們不厭其煩地解釋,做了很多工作,陳玉明的弟弟才不情願地簽了字。
  “我給你們簽字,但是一切後事都別找我們了,骨灰我們也不要,監獄想怎麼處理都行。”最後,他還不忘囑咐幹警:“千萬別跟我爸說,不然他非打斷我的腿!”
  這頭一次經歷,便讓老孟看到罪犯的後事與社會人的最大不同——仇恨大過了傷感。一個人犯罪給家庭帶來的傷害也由此可見。
  2007年4月4日 星期三
  罪犯袁洪江病亡,查無直系親屬,只有一個未婚妻。
  ——老孟日記
  孟柏樹說,辦後事不算什麼,聯繫家屬這一關才是最難過的。查無親屬的要儘量去找,家人不管的要好言相勸,對那些質疑監獄的還要解釋說服。真是跑斷了腿,磨破了嘴。
  罪犯袁洪江因心肌梗塞去世。檔案中沒有直系親屬的記錄,多年來,只有女友經常來探視。可是,女友並非親屬,不能簽字處理後事。
  “你再想想,這些年見過或聽說過他們家有什麼人沒有?”孟柏樹耐心地提醒她。袁洪江的女友思索片刻,突然想起來:“入獄前,我陪他去給他父母上過一次墳,我記得立碑人還有一個袁洪海。”
  墓碑上的線索讓孟柏樹如獲至寶,這人極有可能是袁洪江的兄弟!他到公安局戶籍部門從全市戶口中查詢,根據年齡和籍貫划了個範圍,圈定了最有可能的8個人。
  孟柏樹找了5個派出所、8個居委會逐一核查,其中7個都被排除了。只有地址在呼家樓的袁洪海一直沒能找到。孟柏樹隱約覺得,自己要找的人就是他!
  孟柏樹實地走訪,問了幾戶老居民,得知袁洪海一家早就搬走了。一位老街坊記得,這家的女主人在一家出版社工作。
  順著這條線,孟柏樹通過出版社老幹部科查詢,他要找的袁洪海就是一位退休女編輯的丈夫。孟柏樹興衝衝地給對方打電話,對方卻矢口否認。“袁洪江?不認識,你別再給我打電話了。”
  戶籍檔案出不了錯,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?孟柏樹轉變方式,把自己的來意告訴出版社工作人員,讓他們再幫忙聯繫,轉達意圖。
  很快,這位女編輯回了電話,她就是袁洪江的嫂子。原來,袁洪江當年犯詐騙罪進了監獄,卻害苦了哥哥一家。債主天天登門討債,無辜的兄嫂實在還不起錢了,只能不斷搬家,想過幾天安生日子,哪裡還敢認親?
  “謝謝監獄還能拿他當人看,我們替他還了不少債,也受了不少罪,對得起他了。他的後事由監獄看著辦吧,我們沒意見。”袁洪江的嫂子轉達了丈夫的態度。
  孟柏樹好言相勸:“血緣關係是割不斷的,他這輩子給你們全家造成了很深的傷害,但從他去給父母上墳這事可以看出,他還是渴望親情的。你們簽了字,也能讓他有個歸宿啊!”
  一個非親非故的民警都這麼上心,讓袁家人再難推辭。袁洪江的嫂子和孟柏樹見面,在處理協議上簽了字。
  當天下午,袁洪江的屍體在殯儀館火化,女友說:“他的骨灰,監獄幫忙多存兩年。如果那時我心裡還有他,我就取走。”
  孟柏樹說:“別管他們在世時給家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,但血緣關係是永遠改變不了的。即便萬般不願意,我也盡可能勸說他們來看看,避免今後留下永遠的遺憾。這既是對死者負責,也是對家屬負責。”
  巧勸鬧事家屬
  2010年6月8日 星期五
  罪犯張長全病亡。他的弟弟竟然指使張長全20多歲的兒子欲對我動武,好像是我害死了他哥哥……
  ——老孟日記
  服刑人員在高牆之中生病、亡故很可能招致家屬質疑。為此延慶監獄制定了很多人性化的政策,比如對長期有病、身體狀況不佳或病情惡化的罪犯,及時向家屬通報病情。一旦罪犯出現病危病重,監獄會通過各種渠道力爭在最短時間內通知家屬。如果家屬願意來監探視,監獄會開通“綠色通道”安排。
  此外,《監獄法》有規定,“罪犯因病死亡的,由監獄做出醫療鑒定。罪犯家屬有疑義的,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。”
  可現實中,有些家屬對監獄的規定和程序不予理睬,有的不分青紅皂白讓監獄賠錢,有的提出為死者購買墓地、由監獄替罪犯遺屬養老育兒等無理要求,甚至誣陷、辱罵監獄幹警。碰上這種事,孟柏樹的委屈可就受大了。
  2010年6月8日,50多歲的服刑人員張長全突然覺得肚子不舒服。大夫一看,是心臟病犯了,當即叫了120,送往縣醫院搶救。雖然送醫及時,但張長全終因病情急重不治身亡。張長全的弟弟張順全得到消息後趕到醫院,一進大門便破口大罵。
  “他上來就問‘人在你們監獄死了,怎麼辦吧?’”孟柏樹說,看著張順全一邊罵一邊用手幾乎點到了同事的鼻子質問,他一擋張順全的手,回敬了一句:“有事說事,別這樣!”
  張順全火氣更大了,咆哮著威脅孟柏樹:“你父母家住哪村兒我已經打聽清楚了,你如果不按我們的意思處理,後果你知道!”接著,他竟指使張長全20多歲的兒子抄家伙要對孟柏樹動粗,幸虧旁邊的幹警一把拉住。
  想起那些罪犯對社會的禍害;想起監獄為罪犯改造營造的良好條件;想起政府為那些老病殘犯花費的巨額醫葯費;想起同事們沒日沒夜地工作……孟柏樹真想問對方一聲:你們還講不講良心?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,稍有肢体接觸或過激話語就會授人以柄,孟柏樹只得壓著心裡的火兒。
  在後續協商中,張順全明確提出要1萬元,並要求監獄給張長全的兒子辦低保。
  原來,張長全入獄後不久,妻子便提出離婚,留下一個智力有障礙的兒子和80多歲的老娘,平時就靠張長全的弟弟、妹妹接濟。張順全為照顧侄子搭了不少錢,他本指望哥哥出獄後能減輕自己的負擔。可哥哥這一死,什麼指望都沒有了,就為這,他想跟監獄訛點錢。
  孟柏樹說:“你照顧老母親和侄子,親戚朋友都看在眼裡,記在心上,誰不佩服你呀。你的想法可以理解,可哪條法律規定該由監獄來補償你的開支呢?”
  聽著孟柏樹推心置腹的話,張順全為自己之前的行為道歉。孟柏樹也不計較,反而給對方出主意:“根據我們瞭解的情況,你哥名下有套房子。張長全說過,想把房子賣了,給兒子和老母親補貼家用。他前妻也同意,只是還沒來得及處理。你別糾結在這萬八千塊錢上,好好處理完後事,解決遺產問題是正路。”
  張順全聽了,在處理協議上簽了字。半個月後,張長全的後事處理完畢,家屬滿是感激。
  尋找“村南窩棚”
  2011年5月25日 星期三
  罪犯谷忠因病死亡,沒有任何親屬,戶籍地址為“某村村南窩棚”。
  ——老孟日記
  罪犯去世,連親屬都不願再多看一眼。可經過孟柏樹的手善後的幾十個罪犯,卻沒有一個受到冷遇和歧視。
  “無論曾經犯了什麼罪,他們在獄中已經付出了自由的代價,不能再把責罰強加於一具遺體上。”孟柏樹說。
  罪犯谷忠無父無母,沒有妻兒。他走的時候,身邊只有孟柏樹。
  監獄曾經不止一次核實過,谷忠確實沒有直系親屬。但為了穩妥起見,孟柏樹還是堅持和當地司法所、村委會取得了聯繫。司法所表示,他們可以出具證明或簽字,履行手續。
  孟柏樹卻犯起了倔:“沒有直系的,找到個旁系的也行,對谷忠也算是個交代呀。”他查閱谷忠的檔案,戶籍地址寫的是“某村村南窩棚”。孟柏樹苦笑,這算什麼地址?
  隨後,孟柏樹到谷忠登記地的村裡瞭解情況,幾位年長的村民讓他去村裡小學找一位看門的谷姓老人,一來他也姓谷,二來他在村裡當了多年村幹部,可能瞭解情況。
  孟柏樹找到了這位谷大爺。老人說,谷忠和他在爺爺輩兒時有點叔伯關係,只是這麼多年一直沒來往。好吃懶做的谷忠入獄前就住在村南瓜地旁的窩棚里,什麼親人也沒有。
  雖然遠了點,多少還沾親。孟柏樹向老人介紹了監獄處理罪犯死亡的做法和政策,谷大爺沒想到,國家對一個犯人還這麼細心,最終在死亡處理協議上簽了字。
  “有了這個簽字,谷忠也算葉落歸根,認祖歸宗了。”孟柏樹說。
  第二天,谷忠火化了。雖然沒有家屬,可監獄還是給他置辦了一套壽衣。
  孟柏樹說:“從法律上講,服刑的罪犯一旦死亡,他的身份就成了自由人。我要做的,就是給他們最後作為一個人的尊嚴。”
  即便是那些沒有親屬的罪犯死亡,喪葬的規矩也不能因此敷衍。壽衣、骨灰盒一樣也不少。有棉衣的,孟柏樹也捎帶手給拿著燒了。老孟覺得,在送葬這件事上,哪怕是犯人,也要尊重傳統習俗里的講究。
  最痛苦的
  一次葬禮
  “經常和死人打交道,一趟趟出入太平間、火葬場,穿壽衣、抬屍體、置辦裝裹,您不覺得晦氣嗎?”記者問。
  “怎麼不覺得?”曾經,孟柏樹天不怕地不怕,他相信,身上這身警服就是最避邪的。但一件事情之後,他也不免胡思亂想。
  孟柏樹的妻子是個中學老師,兩口子感情篤深,還有個聽話懂事的兒子。2008年8月,妻子被查出患上乳腺癌,“我就想,是不是我乾這個工作得罪了什麼,讓我妻子受了牽連?”
  孟柏樹說,這個工作沒個準譜,有時大半夜的被叫走,或許天亮才回來。賢惠的妻子從沒發過一句牢騷。
  妻子生病時,校長給了特殊照顧。“但我妻子很要強,能堅持就絕不請假。尤其到了招生季,她能早去就早去。我覺得她也乾不了什麼,沒這個必要。但她卻說,‘大家都很忙,我能給收收材料、墩墩地、打壺水也算出力了。’”
  為了給妻子治病,孟柏樹把房賣了,買昂貴的特效藥。雖然孟柏樹在盡一切努力想救妻子,但他們都清楚,那一天早晚會來。那時候,和妻子在一起的日子對孟柏樹來講,格外珍貴,他如同掰著手指頭掐算時間過日子。
  “為什麼不跟領導申請換個輕鬆一點,能有更多時間照顧妻子的崗位呢?”記者問。
  “說實話,太想了,可是確實不好意思提要求。”孟柏樹就是這麼憨厚。
  2012年,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妻子周身。當年10月,妻子走了。孟柏樹經歷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次葬禮,親手給妻子擦身、穿衣服,把她送走。
  打那之後,孟柏樹每次出入殯葬館,都好像往事重演,一次次撕開他的傷疤。孟柏樹用毅力和對職業的忠誠扛著。
  孟柏樹摩挲著自己的日記,那是他8年來的心血和付出。他說,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帶一兩個徒弟,把自己多年來積累的寶貴經驗傳下去。“有一天我不做了,還得有人繼續做這個工作。”
  採訪過程中,記者一直有個疑惑,聊起這些不同尋常的艱難,孟柏樹沒有眉頭深鎖的抱怨,沒有怨天尤人的牢騷,一件事兒接著一件,滔滔不絕。整天承受著重壓,他心裡不壓抑嗎?
  “跟您聊聊天、訴訴苦,心裡就敞亮很多,能高興一個禮拜。”聽到孟柏樹笑呵呵地回答,記者恍然大悟,這正是他的宣泄方式。他的苦無法跟同事“分享”,不能對父母訴說,更不能轉嫁到兒子身上。他太需要一個認真的傾聽者。
  “我接受您的採訪,並不是為我自己。我已經堅持了8年,什麼都看淡了。我只想讓更多的人瞭解我們的工作,為今後接班的人爭取一個更好些的工作環境和待遇。”孟柏樹的話朴實又真摯,他什麼時候都先想著別人。
  送走了幾十個因病治療無效死亡的罪犯,經歷了家屬的各種反應,孟柏樹對於人活一世有著自己的理解:“人,生前一定要與人為善,不求完美,但儘量做個好人。這樣臨了兒走了還能有人想著你,懷念你,送你一程。”
  (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)  (原標題:誰為他們送上最後一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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